透明色

【旅诗旅】温迪说他要让全世界都得花吐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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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过去曾生长在大陆上的一种珍贵花朵。未开花时外表看起来与普通的野草无异,生命力顽强,却会在离开土壤后变得十分娇贵脆弱,必须要用心血浇灌,且一次只能养一朵。但即便如此,超出七日也会枯萎成灰。”


布耶尔放下厚重的书本。白发曳地的帝国司祭抬起脸,透过那对形状奇异的瞳孔,好像在探究眼前人的表情。


“与杂草唯一的区别是,在全无星光与灯火的夜晚,它们才会开花。开花时会散发淡淡的荧光,从而显露出白色花瓣上的白色文字。正因这种特征,传说中它们是渡往来生的引魂灯,让每个灵魂得以将他们生命中的一句话语留存于世,因此在民间有一个别名。”她平和地读出最后一句,“「埃忒尔之心」。”


在提瓦特的废墟上重新诞生的文明对遥远的过去有着种种奇妙的幻想,包括凭空塑造的各种神明。但对于在场两位曾经的神明本神来说,这些个名称就颇有些班门弄斧的好笑意味,更别提——更别提那图画,根本就是千年前灭绝的塞西莉亚,而在那个某金发年轻人天天爬摘星崖摘花的年代,塞西莉亚可没有过这么离谱的传说。


不过,鉴于近年来关于对面这人的传闻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有些精神不正常,布耶尔还是对着他举起书,手指划过封面上的烫金标题——《论神话》,吐字用力道:“……我想,你要找的应该就是这一种了。但就像你我都清楚世上从未有过一个叫埃忒尔的神一样,埃忒尔之心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她眼前的另一双绿眼睛终于看向她,好像刚从神游中凝回眸光。对方笑盈盈地支颐道:“这样呀?真可惜。那——”

“你能帮我把它种回去吗?”


诗人摊开手心,那里躺着一节快要枯死的白色花骨朵。

 

 

 

 

数日前,前风神巴巴托斯、现自由职业吟游诗人温迪远跨千里,来到净善宫旧址见她——为了寻找一种不曾存在的植物。


彼时她正在国王新修的宫殿中为刚娶的第四位王妃祈福——古老的智慧之神内心吐槽这一套祈礼根本没什么用,只不过是受皇权所迫,编出来彰显仪式感的工具——要是真正有用的话,国教早就被皇城骑士团的铁骑碾成碎片了。这所宫殿中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一定都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随后,一朵塞西莉亚轻飘飘地在打着瞌睡的她眼前落下,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纷纷扬扬,一场盛大的香雪下了好几分钟,才随着微风渐止。


在引起骚乱前,大祭司默默地叹了口气,引领众人在所谓圣坛前跪拜此等神迹——拜这声势浩大的打招呼所赐,国王将本应赐给宠妃的新宫殿,连曾经为了制约她而扣下的许多权限一同还了回来,她才终于能不负对方所望地将那本《论神话》从禁书室里挖出来。


司祭在接到风中来信的第二个午夜赴约。前文明的神祇仍旧行于尘世,在这个文明中堂而皇之地成了帝国的祭司,很遗憾地仍然没有养成好好穿鞋的习惯,却因祸得福地在风的耳目下藏起了自己的脚步。踏入宫殿时月光照在少女的脸庞上,她看见那位久违的故人蹲在花坛边,手中掐着一朵无名的白花,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布耶尔——或用她那更不为人知的名姓,纳西妲静静地走到曾经的同僚身边。时光轮转,曾经神像上抱膝而坐的娇小神明如草木般抽条成了亭亭少女,发尾仍然绑着一片会发光的小叶子。她在花坛边缘坐下,手腕上的银色镯子丁零一声磕在大理石上。她弯身,在宽大的祭礼长袍内摸索几下,掏出一本厚得要命的书。


她保持着递书的姿势有几分钟,直到手都酸了,对方还在漠然地盯着那小白花看。


盗取禁书夜会无业游民,结果被无业游民残忍无视的帝国宗教领袖不得不出声,提醒对方这里存在一个大活人:“你要的东西。”


无业游民被她吓了一跳,字面意义上地。温迪差点弹起来,看见是她的一瞬间才松开眉头:“哎呀,是布耶尔呀。”


还能是谁呢?好脾气的前草神重复:“你要的东西。”


“谢谢啦。”对方笑眼弯弯地接过,轻轻掸了掸书封上的尘灰,然后珍而重之地翻开到花卉的章节。不知为何,布耶尔从他的动作间看出了几分急切。


他沉着那双眼睛,碧湖中的万顷波光都凝固成真切的希冀和忐忑。天啊,若看到油嘴滑舌的诗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能叫被他诶嘿过的所有人震惊。


布耶尔揉了揉眼睛,果然,对方脸上又变回平常的神色了。温迪掩唇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一边将那书调了个个儿。他缓了缓沙哑的嗓音,摊开手中抖抖索索的白花,问:“布耶尔,是这种花吗?”


布耶尔沉默地看了看书,又沉默地看了看对方手中大概是从花坛里随手拔的无辜花朵,张了张口,觉得自己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布耶尔再次见到巴巴托斯是几天后。


那天,神殿的例行祷告第一次被勒令中止了,原因是帝国境内因不明原因而起并逐渐肆虐的流感。据说那种奇怪的病毒会让人呕出花朵,只能通过亲吻爱人痊愈,否则就会窒息而死。


在国王下令禁止皇室成员离开皇宫的第二天晚上,王国唯一的公主被确认患上了这种流感。第三天晚上,那个将病毒传染给公主的男人便被带上御前。


布耶尔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无论是神殿还是公主,此刻都不过是王权上的某颗装饰宝石,更别提公主的平民恋人。国王那镶满宝石的权杖咚咚地砸在地上,两下过后,他高声道:“将这胆敢戕害公主的平民处——”


“陛下,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吟游诗人打扮的家伙从天而降,伴随着被他一脚踏碎的玻璃花窗碎片,好说要赔上几磅金子——这个先不提。只见那没有琴的吟游诗人降落到大殿中央,轻飘飘踩在卫兵警惕竖起的枪尖上,行了一个很是标准的宫廷礼仪:“陛下,或许还有更好的方法。”


可惜这一代国王是个正常的国王。他扬起手,卫兵的长枪就要把诗人捅个对穿。诗人不慌不忙,灵活地跳跃几下,像是乘着风一样优雅地落地,连宫殿满地的花瓣都没有沾上身。


“别那么着急呀,陛下。”他苦恼地皱眉,声音呕哑语气却带着调笑,“我是真的有更好的办法。”


诗人食指抵住交错在他面前的枪刃,笑晏晏道:“能麻烦您叫他们让开吗?”

 

 

 

 

……啊,国王大概被猪油糊了心,被花瓣遮了眼,被诗人的歌声迷了耳朵,竟然真的采纳了对方的建议,要昭告天下,在这关头为公主和恋人下一道试炼。


布耶尔坐在属于神殿的位置上,若无其事地往国王的方向瞟了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前辈,某位已然被奉为座上宾的吟游诗人。


他右手成拳掩唇,脊背偶尔微颤,似乎有些咳嗽,眼睛却聚精会神,灼灼发亮,好像对接下来的发展很是期待。他怎么这么认真,难道这不是他一手筹划促成的一场戏码?


布耶尔收回目光。台下的围观群众依旧熙熙攘攘,好像多么可怖的传染病、多么知道了就要掉头的秘辛、多么名不见经传或久负盛名的故事主角,怎样都阻止不了人们的好奇。随着人群渐渐平静,她从国王的近侍手中接过卷起的羊皮纸,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这才开始边读边看起来:


“我在这里布置了两个房间。一个房间里是凶猛的野兽,饿得足以一口吞掉一个人……”


嗯?这规则怎么有点眼熟,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另一个房间里是这个王国里最美丽的姑娘,捧着花亟待出嫁。”


她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


“……你无从知道哪一扇门后是什么,但你选择的那一扇门,就会是你的结局。”


电光火石间,某一帧泛黄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布耶尔,或者说纳西妲,恍然抬起头,看见诗人兴致盎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与台下的人群一样,都盛着纯真却残忍的好奇。


在某一段早已被世界树删除的记忆里,某个春日的下午茶,年幼的自己枕在巴尔泽布的腿上,耳边听见金发的年轻人闲聊似的说起故乡的寓言故事:……而正在恋人犹豫时,他看见高台上的公主抬起了右手。于是,恋人怀着忐忑选择了其中某一扇门……嗯,然后故事就这么结尾了,并没有说那扇门背后是什么呢。


那时候的诗人坐在草地上弹琴,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年轻人话音刚落,诗人就飞抛了手中的木琴,与年轻人挤作一团,滚在草坪上笑闹。


纳西妲看见自己见怪不怪,注意力还集中在那个寓言故事上:唔,这个国王可真是给出了不讲道理的条件呢。


地上正要把一把青草塞进诗人衣领的年轻人动作一顿,眉眼温和下来,道:是啊,他根本没有给恋人与公主成婚的机会,又怎么能将这称为迎娶公主的试炼呢?


诗人一骨碌从年轻人身侧爬起来,捡起木琴,眉毛一挑:但是他可以逃跑啊。


年轻人哭笑不得,蹭过去问:……怎么逃跑?公主和国王不得通缉他么。


诗人悠悠说:要是公主真的爱他,一定会愿意同他一起跑的。但是他们不懂得爱呀,所以公主才会只愿意抬起右手给予指示,所以恋人才会迷茫于公主是要杀死他,还是祝福他。


好好好,我不懂爱,你懂你懂,你最懂。年轻人妥协地顺毛。


哎,你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嘛。诗人鼓起脸颊,像一只气呼呼的风蕈兽,喊年轻人的名字道:


空——!

 


“……下,阁下?”纳西妲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愣了好久,而近侍已经压低声音叫了她许多次,“埃忒尔教会大祭司阁下,回神啦!”


“抱歉。”她轻声说,然后继续诵读道,“……但仁慈的公主宽宥你,你将有一天时间做出选择。”


读罢,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啊,是这里。这条规则与那个寓言故事不一样了。


她缓缓落座,尽量不让自己探究的目光太明显地转向王座边的诗人。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样的结局呢?

 

 

 

 

那大概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晚上。


罹患花吐症——那个流感的正式名称——的公主殿下与她的恋人于当晚私奔。出乎意料地,国王并未阻止。或许这是温迪计划的一环,或许国王实在忙于日益增长的花吐症死亡率,或许国王终于不再对他唯一的继承人有所期待。总之,公主与恋人离开了王城,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布耶尔垂着眸,又翻过了一页《论神话》,静静地享受她的下午茶时间。


但她知道这件事一定还没有结束,可能是因为巴巴托斯还没有离开,也可能是一种对世上天然存在的、那种不公平的命运的预感。就像安静祥和的下午茶时间总是要被打断的一样,童话不一定有美好的结局,可悲剧却总能在这世上重演。


“布、布耶尔阁下!”


看,果然又被打断了。


布耶尔放下书,异形的瞳孔转向气喘吁吁的国王近侍。她说:“公主殿下回来了?”


“啊?啊!布耶尔阁下真是料事如神!”近侍一愣,随机应变地搭上她的话,随后被她抬手制止。


“直接带我去见她吧。”


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她都很好奇,是什么能让一个诗人放弃他引以为傲的歌喉,又是什么叫一位神明变成一株永不绽放的花。

 

 

 

 

全皇城都知道,私奔了的公主殿下回来了。


你看啊,爱情多么不可信。你看啊,他们只是迫于花吐症才必须在一起。


街头巷尾都讨论着这件事。人们都觉得这太理所当然了:锦衣玉食的公主,怎么能忍受平民的粗布衣?


你看,爱情哪一点抵得过未来?


一夜之间,此前挑战皇权的平民与放弃一切的公主的爱情佳话就变成了撕开童话表皮后血淋淋的现实默剧。据说公主被找到时,她正坐在边陲小镇的床上。那床的另一半躺着她恋人的尸//体,身周漫溢猩红的玫瑰花瓣与飞溅而出的血迹,却没有一点沾染到另一半床上安静坐着的、身着洁白衣裙的公主。


据说那尸//体口中还塞满玫瑰,尖刺划开了他的喉咙,破坏了声带与气管,可那死者的神情却安详而温和。医生鉴定了他的死因,是穿心而过的匕首造成,而那柄沾满鲜血的匕首正紧紧握在公主手心,直到她坐在华丽的马车上回到金鸟笼似的皇宫里时,也未曾松开分毫。

 

布耶尔站在城墙上,看着公主走下马车。她洁白的裙摆下端沾上了尘土,可她无暇空出手去拎起裙摆:她的双手宛如焊死在那匕首上了。


“我以为你会为他们谱写一曲诗歌。”布耶尔对她身边站着的另一位旁观者说。


温迪沉默着。


布耶尔歪歪头:“啊,看来你写了,只是没有唱。”


她一针见血:“你不能唱歌了。”


诗人的眼神仍然平静地看着城墙之下,看着公主甩开侍从,手中拿着匕首,昂首阔步地一步步走向宫殿大门,仿佛她才是这场算计中的真正胜者。


真正的计划者看着那景象笑了,也许是在怀念什么已经不存在的东西。他艰难地撕扯着声带说话,每一句都像小美人鱼在刀尖上跳舞:“是啊。”


“是因为花吐症?”


诗人点点头,碧湖般的双眼泛起柔和的波纹:“是啊。”


“唔,我很好奇你的花吐是什么。”布耶尔自言自语,“也是玫瑰吗?是那尖刺划破你的喉咙?”


公主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诗人转过身。在离去之前,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次,他竟说了一个长句子,用那嘶哑异常,却仍听得出往昔优美的嗓音道:


“我跑向了我的玫瑰树,

日夜不休要讨她的快活;
我的玫瑰转身不理,因为嫉妒,
可她的尖刺是我唯一的喜乐。”*

 

 

 

 

提瓦特毁灭距今已有千年之久。


更正,提瓦特的上一个文明毁灭距今已有千年之久。


这是个很微妙的时间。人类已经繁衍好多代,难说还有史书记载着前文明的丝缕真相;但于神明而言,又没有长到足以遗忘的地步。


所以温迪至今还记得他与深渊的王子面对面的那一天。尚且身为风神的他好像有点意外,又不是很意外,甚至还有点小骄傲:哼哼,不愧是我看中的勇者,就算黑化成反派,那也当仁不让地身居魔王之位。


金发的少年垂着眼,而风神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开口:“好久不见啦,空。”


他伸出手:“按照约定,我前来继续传唱你的旅程啦。”


金发少年扶额感叹:“温迪……”


被叫名字的人理直气壮道:“诶。”


“……你走吧?”空跟他打商量。


“噫,不要。”诗人说。


“你打不过现在的我。”空平淡地陈述事实,“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毕竟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


闻言,诗人的脸上闪过一瞬冷意,但他闭了闭眼,就又能笑眯眯地反驳:“殿下这话就说岔啦,我们曾经还是恋人呢。咦?要是按这关系,我算不算您的王妃?可以在深渊恃宠而骄横行霸道畅通无阻的那种。”


“……”


“好了。”吟游诗人的脸的变化速度就像稻妻的天气。温迪淡淡道:“说吧,打,还是不?”


“如果我说不呢?”


“那欢迎回到通往大团圆结局的康庄大道。”明明内容充斥着温迪式的玩笑,语气却毫无起伏,“咱们联手嘎嘎乱杀,打完天理就各回各家,不仅你能和妹妹团聚,以后我们每隔几年还可以出来聚聚,晚年还能组个长生种特供夕阳红养老院。”


“打完天理。”深渊王子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眼角泛起笑意,“听起来真美好啊。”


“对吧,所以——”


“温迪,还记得我们讲的那个寓言故事吗?”


深渊王子从那冰冷的王座上起身,伴随着拾级而下时空旷回响着的鞋跟嗒嗒声一点点走到诗人身边,接着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走过,眼神看向宫殿不见尽头的高耸穹顶笼罩下的阴影。


“让我们把它改动一点吧。”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两扇门中,一扇的背后是一柄宝剑。只要平民拿起它,他就能杀死公主与国王,当上新的皇帝,获得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除了爱情。”


“而另一扇的背后装着毒药,只要平民喝下它,他就是为了与公主的爱情而死的痴情者。他不必担心公主为指给他猛兽之门而愧疚终生,也不必担心自己另娶他人、背叛爱人。他失去了一切,唯获得了爱情。”


“你会选——”


“我的答案还是一样的,空。”温迪轻柔地打断他,“无论你将它改成怎样的问题,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比起命运既定的框架,我们会有更好的选择。”


空偏过头,终于肯看他:“你知道了。”


“什么?”温迪装傻。


 “联合深渊,灭绝天理,” 空陈述道,“这个计划,据我这边的分析来看,在杀死天理的同时天空岛也几乎必然陨落,而尘世执政的生命与天空岛绑定。”


“这个后果,看来你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他又重新问了一遍。


虽然语气不太像问题,倒是挺像问罪。


“……”风神,aka七分之一尘世执政,沉默以对。


空又不想理他了。他转过头,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我的答案也从未改变。”


“啊……?”


金发的少年背对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笑:“我的答案是——”


“——不。”

 

 

 

 

翌日,深渊对天空岛宣战。天空岛召回七神,下达强制命令:


七日内,剿灭深渊。

 

 

 

 

布耶尔在那之后才意识到为什么国王那样轻易地同意了一个来路不明诗人的计划。


她坐在皇宫里属于神殿的侧主位上,静静地看着近侍宣读老国王的遗嘱。


遗嘱中,指明了让他唯一的子嗣继承这个国家的王位。


她看着白裙的少女换上庄重的红袍,手持镶嵌着钻石的权杖,拾级而上一步步坚定地走到她面前。那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站在王座之后,等待着更高的权力决定她与她的玫瑰命运的少女。她从权力上点缀的宝钻,变成了那个手握权力的人。


布耶尔合上双眼。她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也曾用这个能力读取过眼前少女乃至那位神明上的前辈的心中所思,但此刻,在旧时旧事仿佛再次重演的当下,她主动拒绝了探究人心的机会。


她开口,诵念记忆中的祝词:

 

“愿埃忒尔吾神永佑女王,沐其恩泽,如常沐阳光。”

 

她所窥探到的模糊记忆中,风神最后的一击,用的是金发少年的佩剑。


那是一柄雕刻着骄阳的、闪耀如黄金的利剑,削铁如泥、吹发即断,却迟迟只能在毫无防备的脖颈上印下一道渗血伤痕。阳光从废墟外照入这个角落,照亮了两人沾着血污的脸颊。

 

“愿埃忒尔吾神永佑吾民,受其泽被,如爱无疆。”

 

她看不清风神的表情,只知道他们最后一定窃窃私语了什么。在这终末之战的一处角落,在天理的目光不会企及的地方,曾经的恋人耳鬓厮磨,相视而笑,像是曾经那个暖洋洋的春日的下午茶,他们坐在树下,闲时弹琴,言笑晏晏。

 

“愿埃忒尔吾神恩赐胜利,命运所眷,无坚不摧。”

 

然后,他们停下。布耶尔看不清,但她能想像那样的眼神,绝非寂寞或悔恨,而应是安宁的。年轻的王子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放慢脚步,无论那是神还是勇者,是太阳还是千风,它永远急匆匆赶往下一场悲剧。于是命运的桎梏抬起那把剑,将话语终结于未竟之处,让一颗疑问的种子在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心底生根发芽。


在这长达千年的、命运的玩笑中,那疑问一日不结果,就将一直在诗人的胸口生长,枝繁叶茂,层层叠叠,长成一株含苞待放的塞西莉亚。它们扎根于他的心脏,香气熏坏他的嗓子,却始终不想开花。


而待到千年之后,人们用 “埃忒尔”为之冠名时,那一切苦痛与寂寥的始作俑者早已长眠星间,好不令人生气。

 

“愿埃忒尔吾神永佑帝国,时逝运转,春去秋来,繁花开落,帝国永在。”

 

她最终想起那封伴随着无名花香而来的信笺,署名来自失踪千年的故人,需要费好大一番力气从记忆里挖出对方的模样。可笔者却似乎丝毫没有变,在她看见这封信时,几乎能想象出对方下笔时的神采:


好久不见啦,布耶尔。能帮我查查吗,是什么能让一朵花开放的时候,显出你最不想听到的文字的呢?


布耶尔想,大概在那时,或者还要更早,他就已经患上花吐症了。名为爱的猛毒毒哑了神明引以为傲的嗓子,叫天下最好的吟游诗人,成了天下唯一一个无法开口唱歌的吟游诗人。


在她所窥见的记忆里,提瓦特毁灭后,所有的塞西莉亚于一夕之间枯败,而世界上唯一一朵仍在开放的幸存者曾被簪在风神发间。但神明似乎已不再是提瓦特的宠儿,即便他如何用心,七日后却还是只能收获一捧灰烬。


诗人想,我明明按照所说,以心血浇灌它,一次只养一朵,为什么啊?


他抱着这样忿忿不平的委屈瞪了一宿的眼睛,于是第二天,挂着黑眼圈的诗人就——如愿以偿地——止不住地拼命地咳嗽起来,直到一朵白色的花骨朵掉出来,然后是另一朵、又一朵……挤挤挨挨。


反正是唱不了歌了,苦恼的诗人就养起了花。一朵死了,就换做另一朵;七日里没有找到答案,还有下一个七日。他不停地吐出鲜花,直到某一天,喉中充盈的血腥味中再难寻觅到丝毫花香,埃忒尔之心的根系爬满他整个心脏。


于是那天,在风中听闻了宫闱秘辛的诗人饶有兴味地从天而降。他向国王发起一场交易——他发誓将如陛下所愿,带给他一位完美的未来女王。她不会再爱上别人,不可能患上那于王者而言无解的绝症。而诗人的要求……


“再简单不过了,陛下。”当时,他是那样回答国王的问话,“我只是想学会一朵花到底应该如何开放。”

 


布耶尔睁开双眼。她为眼前的少女戴上沉甸甸的皇冠。年轻的女王失去了为之倾情的爱人,也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家人。象征皇室血脉与埃忒尔神眷顾的金发金眸在阳光下烨烨生辉,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她一步步踏上那个辉煌的黄金王座,走向这个世界上最狭小、最冷清、也最孤独的地方。


布耶尔在台阶下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影与曾经手持象征太阳之剑、一步步走下王座的年轻人重合,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女王已经不再吐花了。

 

 

 

 

 

 

-尾声-

 

无论多么美好的年代都有结束的时候,布耶尔深知这个道理。


这是她离开神殿的不知第多少年。清晨,她梳理完自己雪白的长发,照例走向花坛,查看了一眼埃忒尔之心的花骨朵们——嗯,很好,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开花,便叼着一片黄油面包推开房门,取出今天的早报。加粗加黑放大的标题十足显眼,刹那间吸引了她的视线。


女王去世了。


在传位给一个不好不坏的继承人后,年老体衰的女王回到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偏僻的小镇,用一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在恋人死去的房间里刺死了自己。这篇报道上对女王的死法避而不谈,歌颂了无数女王生前的丰功伟绩,只在最后用一行小字不冷不淡地提起了一句“或许那与女王早年的恋人有关”。


真不公平啊,明明或许那才是本人一生中最在乎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比起人们其他的身份,似乎“某人的爱人”永远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布耶尔叹了口气,放下早报。她三两口吃完黄油面包,收拾餐具时瞥到空空如也的花坛——等等。


时隔多年,草神再次使用属于神明的伟力,竟然是为了冲去查看她的花。她再三确认后,终于意识到那些花儿已经全部枯死了。


她脑中嗡嗡声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打开窗户。果不其然,一笺熟悉的笔记顺着微风飘入她手中,上面简短地写着两行字:


“布耶尔。”


“我的花吐症痊愈了。”


啊。


布耶尔猛然抬起了头。她想起自裁死去的女王,想起公主与恋人私奔的那个晚上漫天飞扬的花瓣,还有藏在记忆的细枝末节里,风神微不可闻的咳嗽声。


她呼吸急促,忽然转头飞奔起来。


再也没有人拦住她,连花香与风声都追不上她的脚步。她穿过小镇,穿过神殿,穿过皇城,穿过花瓣满地的街道,穿过繁盛茂密的森林。从白日直到霞光,从夕阳直到午夜。


于最后一颗星子熄灭的一瞬间,纳西妲气喘吁吁地再次推开净善宫旧址的玻璃门。


在这毫无灯火的、死寂的无边暗夜里,她看到那朵茎干折断的小小白花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了两下,散发出淡淡荧光。


在渐渐舒展的花瓣上,一行字清晰可见:


“下一次,我会抬起右手的。”

 

 

 

 

END

 



 

 

 

 

 

 

 

 

 

 

 

 



*《我那美丽的玫瑰树》作者 / [英国] 威廉·布莱克

一朵花儿曾经赠给了我,
一朵花儿像五月里从未有过;
但我说,我有漂亮的玫瑰树一棵,
于是略过了那朵甜美的花儿。

我跑向了我的玫瑰树,
日夜不休要讨她的快活;
我的玫瑰转身不理,因为嫉妒,
可她的尖刺是我唯一的喜乐。



*一部分解析


-埃忒尔之心=塞西莉亚=空在死前未尽的话语所在温迪心中留下的疑问的种子,所基于风神的心脏所长出的、永不开花的植株=温迪的花吐=文中出现过的所有白花=爱情,开头关于这朵花的饲养须知,什么一次只能养一朵,开花了就会很脆弱,要用心血养什么的都是恋爱攻略啊x


-玫瑰:爱情指代。


-关于童话:公主和恋人并不与温迪和空一一对应,都是部分对应的。有时候温迪可能担任恋人的角色,有时是空。


-关于埃忒尔之神:是空。被埃忒尔之神眷顾的皇室与曾经的旅行者是一样的金发金眸。小草也说了从未有过一个名叫埃忒尔的神明。


-关于纳西妲和布耶尔:称呼转换代表着她的立场变化。


-关于“抬起右手”:原童话是个开放性结局。公主抬起了右手提示恋人选择右边的门,但也许右边是猛兽的门,公主宁愿让他死也不允许他另娶;又或者右边是美女的门,她希望恋人活下去,即使他要娶别人。原本温迪和空都拒绝在这两个选项中做出选择,但结局也,嗯,如文中所示。所以最后他们之中的某个人留下了“下一次会抬右手的”这样的想法。至于右手到底指向那扇门,和原童话一样是开放性结局x


-关于结局:如开头所说,同一时间只能有一朵埃忒尔之心。结尾纳西妲种的埃忒尔之心全都死了,意思是说肯定有某一朵埃忒尔之心开花了。而她所知道的、除此以外的唯一一朵就是她与温迪见面时在净善宫种下的那朵,于是她去净善宫验证自己的猜想。同时,如果还记得的话,温迪的花吐症源头是在他心脏里扎根的一株永不开花的塞西莉亚/埃忒尔之心。如果净善宫的那朵开花了,说明温迪心脏上的那一朵枯萎了=结尾时温迪大概也许肯定是死了(。)死了不就痊愈了嘛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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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时光流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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